桑葚树(baobao故事 | 桑葚树(小说))
天快黑了。
吐尔逊·阿布力孜又一次呆坐在了那棵桑葚树旁,他脸上的皱纹宽大到似乎能放下一根手指。眉毛又粗又白,从脸颊的两边耷拉下来,此时的他旁若无人地对着桑葚树说着什么。他的女儿和儿子看在眼里,却没有办法对这位固执的父亲说些什么。
母亲的葬礼倒是办得风风光光。当了20年好邻居和好老师的玛丽亚·尼亚孜的葬礼几乎招待了这个小村所有的人,甚至还有她的学生不远从半个地球之外飞来。葬礼上,负责做抓饭的艾来提都,坦言这是他做过最多的一次的大锅抓饭。
明天是周一,儿女们明天还要去工作——大多数孩子的工作都在县城,20分钟的车程此时成了不小的负担。大家说好每人负责陪父亲过一天,但实际上陪父亲最多的还是最小的美丽亚——主要还是因为她还没有孩子,琐事也没有那么多。
夏天的新疆,22点的傍晚才慢慢开始变暗,吐尔逊依旧对着苹果树说些什么。美丽亚倒是见怪不怪了,这个固执的男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相信着什么:年轻的时候他相信自己的瓜果,曾坐着驴车远赴乌鲁木齐卖水果。但他没想到新疆太大了,总有人的西瓜比他的甜,哈密瓜比他的香。 后来,吐尔逊·阿布力孜开始相信现代医学——主要是因为现代医学救了他的命。一次突发的脑溢血让这个男人在鬼门关走了一回,也让他失去了健步如飞和流利表达的能力,以前他的汉语说得能够让任何一个不吃水果的汉族朋友买下一车的西瓜,现在的他却连一个完整的晚安都说不出来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对着桑葚树说着什么,彻底含糊不清的语言里似乎有着这个男人的执念。美丽亚没有多说什么,一般来说再过一会儿等天全黑了,父亲就会安静下来,她只需要把他扶到最里面的房间就好,只不过需要小心第二阶过高的台阶,父亲经常绊到这里。
不一会儿,吐尔逊安静了下来,美丽亚送他去了休息的房间,看着父亲睡下后,女孩坐到了桑葚树旁。
这棵树是父亲50年前亲手种下的。每到夏天,母亲总会让她们几个小女孩抓起一张巨大的床单,然后父亲就会和哥哥们爬上桑葚树摇晃树枝,桑葚就会像下雨般落下,家里的老二欧提库尔还曾在某个夏天不小心摔断了腿。
吐尔逊当时坚定地认为是老二的“骨头不够硬”。美丽亚记得父亲从侧屋的鸽子屋里端出了一碗鸽子血,均匀地抹在了每一个孩子身上,并带着全家人一起陪着他晒鸽血,在桑葚树旁躺了一天。
美丽亚还记得,在她小的时候还养过一只大黑狗,父亲总会把它绑在桑葚树上。因为在院子中央,她每次都会害怕地绕开那条大黑狗,后来却越来越亲近。直到某一天吐尔逊脸色阴沉回来,她才知道大黑狗被抓走了,她也没有敢多问。
后来,吐尔逊也会于春秋季节在这棵树上挂个吊床,她们小时候只有在父亲不在时才敢上去玩。美丽亚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们小时候会如此惧怕父亲,吐尔逊从来没有打骂过他们,但小时候的她总会以一种仰视的角度看待他。
再后来,孩子们都工作生子了。母亲不想待在农村,她想去县城离孙子们近些,吐尔逊勉强妥协,但他还是会每周都回到这里一次。当时只有大哥有车,所以只好每周让大哥带着父亲回去一次,而父亲每次回来都会带着一大袋的桑葚,这是孙子们的最爱。
后来,孙辈也长大了,这棵桑葚树倒是成为了孙辈的新宠。大哥在树干上挂了一个篮筐,最大的两个孙子便开始在这里打篮球,母亲玛丽亚和父亲吐尔逊总会坐在躺椅上看着他们。再到后来,他们又开始教更小的弟弟们打篮球,玩的人多了,大哥干脆搬来了一个正式的篮球架,桑葚树上的就荒废掉了。
再后来,胰腺癌夺走了母亲的秀发,还有她的智慧和她的意识。最后的几天,孩子们将她接回了老家,她在桑葚树下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她看到父亲吐尔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旁边,她甚至不知道父亲是如何从台阶下来的。
“天快黑了。”吐尔逊说道。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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